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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海子的詩。
很早以前讀到的，雖然時隔已久，但是仍然會想起當時看著這句話止不住微笑的樣子。
看到這句詩，我就想起了在我的記憶深處，曾經也像海子般的夢想般花開過。
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外婆家的門前有一塊小小的綠地，那里是我的花園。
我不知道該如何敘述這段故事。
我從小就是一個怕生的孩子，說不愛說話也行，因為同齡人都說我是一個只會擺弄破草爛花的瘋孩子，都不要跟我玩。
因此我小小的童年里面貫穿始終的就只有那一片幾乎占據所有心田的綠地。
現在想來，那時我自己也才上幼兒園大班，話都說不清，同齡人又怎么會自發地說出“擺弄破草爛花”這種口齒伶俐的話語呢。
家中耳濡目染的吧。
我日復一日地播種、養花，期待像安徒生童話里的情節一般，一夜間開出繽紛耀眼的各種花朵。
她們在我的客廳里舉行舞會什么的。
當然，現實里當然不是什么“一夜之間”——但也沒什么區別——一個月就長東西了，都是生命力奇強的狗尾巴和那種路邊隨處可見的紫色小野花。
她們在我的綠地里越長越茂盛，幾乎快到居民樓里跳舞來了。
我的種子遲遲沒有萌過芽。
可是我仍是辛勤地照料著那些所謂的“破草爛花”，雖然她們不是最珍稀的，但是也是生命啊。
她們的樣子，其實也很好看。
那些紫色花朵里的花蕊，通常會帶有一丁點兒的蜜汁，含到嘴里特別甘甜。
只是別人從來沒有發現過而已。
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所有人都喜愛牡丹，那么，就讓我來呵護這些柔弱的花吧。
后來我上了小學。
班主任是個嚴厲、不近人情的女教師，50歲上下。
我不喜歡她，因為她總是愛雞蛋里挑骨頭般地數落人。
今天是作業錯了一題，明天是包干區沒有打掃干凈，她總能找到各種各樣、在我看來千奇百怪的理由來數落別人。
有一天她來家訪，她看到了門前已經到膝蓋高的花花草草。
她們是我的寶貝。
我下意識地護在她們前面，戒備地看著老師。
顯然老師的表情立刻就變得奇怪了。
她也一定對“三號樓門前有個瘋孩子”的傳聞有所耳聞，并且她現在還了解到，那個傳聞的主角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怕死的我。
因為她飛快地站到了臺階上，俯視著我對我說：“你每天都是玩這個的？每天作業怎么辦？怪不得默寫成績不好！”
我站在她面前，沒有說話。
現在已經忘記了當初是怎樣的感受，但我相信當時我的心里一定是前所未有的難過。
張小嫻說沉默是無法掩飾的失落感。
她一如往常地，用她那雙銳利無比的目光剜著我，我鼻子有些酸酸的，但是很快，仿佛從身后傳來一種奇特的力量，我第一次抬起頭來回視著她。
老師愣了一下，我看到她眼中閃過了一絲奇異的神采。
那是我在老師的臉上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有如春暖花開般的笑容，像是不怎么說話的外婆向我訴說她記憶深處的故事。
她走下臺階：“……不一定是花草啊，老師小時候也種過東西。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了。
”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與別人——而且是被我一直不看好的班主任——一起分享門前的綠地。
她種花的技巧格外嫻熟，像是種過很多很多年一樣。
老師的臉上洋溢著別樣溫馨的笑容，她一邊笑著，一邊把糖果埋進了土壤。
她說只要用心就一定能種出更多更美味的糖果來，種糖果樹的要求很高，除了澆水，還要好好學習，不能每天都把時間耗在這里。
糖果苗苗怕生，看到別人就不敢長出來了。
我大聲地笑，重重地點著頭，用沾滿泥土的手又將糖果向里埋了一點。
她那張難得微笑卻格外迷人的臉，她溫柔的嘴唇如同純凈的花朵般芬芳。
后來我上了中學。
再一轉眼我就初三了。
初三的生活平靜但是忙碌。
我已無暇再像以前一般，踩在楊樹的落葉上，松松軟軟一路慢慢地走到學校。
我搬離了外婆家，到學校附近的一所房子與父母一同居住。
考試一波賽過一波，我聽見煩躁在我內心深處瘋長的聲音，像雨后的筍苗爭先恐后節節冒出大地。
自小培養的沉默日益盛大，塑成了別人說我的那種，假清高。
每每深夜，我總想起以前在外婆家一天一天飛快度過的日子，那些笑聲和花朵，我的記憶我的童年，像是隔了一層玻璃罩，它們看著我漸行漸遠。
有一天在放學的路上，我聽到音像店里有歌手用那樣惆悵的語氣，無奈地唱著：“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
我們就這樣。
各自奔天涯……”
心里像是被入侵般的，不適感細微尖銳。
我突然開始狠狠地懷念起從前來。
我嚴厲的笑起來卻格外溫柔的老師，在菜場里貨比三家，細細地計算價錢，卻會跑很遠很遠，花很貴的價錢給我買愛吃的雞腿的外公，會做很好吃的炸醬面，經常說我小時候的故事，說著說著就掉眼淚的外婆，還有樓上的姐姐。
像《飄》里的斯嘉麗所形容的：“靠著回憶和想象在內心深處偷偷滋長。
”他們其實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他們一直充滿著我的生活。
星期五，我在學校里完成了所有的作業，瞞著爸爸，氣喘吁吁地跑去見我的小學老師。
已經幾年沒有見面，老師已經快退休了，我看到她的臉上有了更多深深淺淺的溝壑。
白發蒼蒼的老師望著我，茫然地笑：“有這回事么？我跟你一起種過花？……呵呵，老了，記不清了。
”心里突然有沉重的失落感，我再一次沉默了。
我透過老師，從他身后看到一群好奇地嘰嘰喳喳的小學生，他們是我的學弟學妹們。
我看見紅領巾在他們胸前飄啊飄的，很漂亮。
像是從前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
我還看到教學樓上的八個醒目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我依然是像從前一樣，踏著深深淺淺的步子，從楊樹葉子的尸體上走過去。
弗洛伊德說盟誓對未完成愿望的一種達成。
那天晚上我有了一個如同海子一般春暖花開的夢境。
我看到那片被鋼筋水泥所占領的綠地開出會跳舞的花，糖果又大又甜，老師在身后安靜地笑。
我開始思考起我的過去，現在，將來。
我們得到什么，我們失去什么。
我們失去的那些東西，最終換來什么。
而我只剩下一片開在記憶深處的花朵。
它們擁有著喧囂的色彩，無聲卻張揚地在內心深處涌動著。
她們靠著回憶和想象偷偷滋長。
她們屬于我的秘密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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